成都是壹座在水邊長大的城市，汩汩的流水使成都人的性格變得溫文爾雅而又充滿浪花般的情趣。
很長壹段歷史時期，成都是名副其實的水城。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以元朝官員和旅行家的雙重身份遊歷成都，他在遊記中重點描繪了成都的江河橋梁，他站在成都的壹座廊橋之上，看見鳥翅般翻飛的帆影，聽見流水的淙淙聲和劃槳的潑喇聲，臉上感到壹股潮濕的風在輕輕吹拂。這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，那壹座泡在水中的華美之城。“兩江抱城”的城市格局、秀麗的山川以及像草堂、武侯那樣的人文古跡，都使這裏的人充滿了生活的情趣和機智。
成都的遊樂文化因為水的滋養，變得特別浪漫、陶醉、喧嘩。《蜀杌》描述後蜀時期成都的水上遊樂勝景時說：“龍舟彩舫，十裏綿亙，自百花潭至萬裏橋，遊人士女，珠翠夾岸。有白魚自江心躍起，騰空而去。”而任正壹《遊浣花溪記》更是極寫遊賞的盛況，滿城士女“泛舟浣花溪之百花潭……架舟如屋，飾彩繪，連檣銜尾，蕩漾波間，簫鼓弦歌，喧鬧而作。其不能具舟者，依岸結棚，上下數裏，以閱舟之往來”。
這樣壹座被水培育起來的城市，它壹定氣定神閑，不會具有暴虐的性格和很強的侵略性，它總是很謙遜地汲取外來的東西，然後像基因轉變那樣把別人的東西融化成自己的東西，為我所用。另壹方面，水的柔韌和嫵媚會使這座城市的人隨和、機趣、不頑固、不排外，在自信的同時有壹種謙遜的品格。
鮮花點綴的古都
成都的城市形象壹直跟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，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離開了花，成都壹下子就會黯然失色，變成另壹座我所不認識的粗糙乏味的城市。
最早把花跟成都城市形象聯系在壹起的人，是五代時的後蜀主孟昶，他曾經在成都的城墻上“遍植芙蓉”，到了金秋送爽時節，城墻上五顏六色的芙蓉花都開了，“四十裏如錦繡”，把壹個秀美的成都城映照得無比浪漫溫馨。因為這個典故，成都至今簡稱“蓉城”。據我所知，不在森嚴巍峨的城墻上放置刀劍槍炮等防禦工具，而是種植嬌艷的芙蓉花，這在中國建城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特例。
到了宋代，成都的花跟尋常百姓的生活聯系得更緊密了，海棠和梅花成為了宋代成都的“市花”。《益州方物略》描繪宋代成都的海棠時說：“蜀之海棠，誠為天下奇艷。”詩人陸遊在成都做官的時候，有壹次騎馬從青羊宮至浣花溪路過，連綿不絕的梅花香氣使他深深地沈醉了，他寫道：“當年走馬錦城西，曾為梅花醉似泥。二十裏中香不斷，青羊宮至浣花溪。”可以想像，在壹座鮮花盛開的城市中，人們的鬢發上、衣襟上、生活中都有花的映襯和陪伴。
成都的街頭總有小販提著壹串串黃桷蘭在兜售，兩朵三朵用線貫穿。花有玉壹樣的質地，十步開外就已花香撲鼻。女人買來掛在衣襟上、鬢角上，男人買來掛在汽車的檔風玻璃後面。到了冬天，賣梅花的人用自行車馱著壹大束剪下來的梅枝沿街叫賣。成都人買上幾枝回去插在花瓶裏，根部用水浸泡著，半月之中，家中的香氣經久不散。
休閑者的天堂
宴飲這個雅致的詞語，可能會讓人想起豐盛的菜肴、華美的人物和撲鼻的酒香。在這樣的宴會上，壹定是高朋滿座，絲竹錚錚，許多有身份的人借吃飯的機會暢敘友情。不過，我這裏說的宴飲有兩層意思，壹層意思是說成都的官吏歷來有宴飲的雅好，第二層意思是說成都的百姓歷來有吃喝玩樂的風氣。在成都這樣壹座溫柔富貴、潤澤華美的城市裏，物質極其豐富，環境極其優美，戰爭和災難很難降臨，人在這樣的環境中會有壹種本能的追求。杜甫有壹句詩，描繪成都城的安樂之風：“錦城絲竹日紛紛，半入江風半入雲。”杜甫這句詩沒有批評成都人生活頹廢的意思，相反，他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挺贊賞。杜甫當時攜家帶口到成都來避難，在他的記憶中，中原是壹片兵荒馬亂、民不聊生的淒涼景象，而成都顯現了太平盛世時的安逸和歡樂，因此他對成都這座城市有壹種發自內心的熱愛，他在成都度過的那幾年是他壹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歲月。
享樂這個詞，壹經提出也是很容易遭人批評的。通過這個詞，人們很容易聯想到不思進取、貪圖安逸等方面去。不過我對成都人的生活作風壹向是持支持的態度，因為城市不是人群勞累奔波的競技場，城市的使命是提供給人們壹種舒適的生活環境。
成都人的遊賞習俗歷來兼有與藝術和經濟貿易功能相結合的特點，它所反映的是壹座城市旺盛的人氣、豐富的物質和歡樂的精神源泉。時至今日，成都人依然保持著這種作風，正月初壹遊武侯祠、初七遊杜甫草堂，正月、二月遊青羊宮的燈會、花會……再加上名目繁多的小吃節、交易會，壹座城市總有好玩好看的地方值得人們流連。
有壹本書叫《歲華紀麗譜》，非常詳盡地記錄了唐宋時期成都人的宴飲和遊樂生活。在這本書的序言裏，有這麽壹段話：成都遊賞之盛，甲於西蜀，究其原因，無非是成都平原地大物博，自古就有喜愛娛樂的風俗。遇到成都太守在歲末邀集百官宴會之時，還請得有戲班優伶吹拉彈唱。這段時間，成都城的百性也出來遊樂，“士女櫛比，輕裘玄服，扶老攜幼，闐道嬉遊”。這樣的活動當然會吸引民間藝人前來表演，於是人們飽賞“四方奇技，幻怪百變”，看起來像壹個盛大的廟會。
浪漫之都
成都是容易產生兩情相悅故事的城市，這種故事的極端表現便是私奔。
成都最著名的私奔故事，是發生在西漢年間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私奔。司馬相如是漢賦第壹高手，可稱當時的天下第壹文人。這個土生土長的成都青年有壹次到邛崍做客，引出壹段千古流傳的佳話。
兩個私奔的人隱姓埋名開了壹家酒店。到了唐代、宋代，仍有許多著名的文人在成都尋找那家著名的酒店，比如李商隱就曾經在成都的街頭徘徊了很久，寫下“美酒成都堪送老，當壚仍是卓文君”的詩句。與其說敏感的詩人是在尋找壹家酒店、壹個讓人傾慕的女子，毋寧說他們是在尋找成都的壹種浪漫情懷---這種浪漫而堅貞的精神雖經時間的消磨，仍然激動人心。
成都美女薛濤的名聲在唐代聞名遐邇，壹方面是因為她的詩，另壹方面是因為她寫詩時所用的“載體”，也即著名的“薛濤箋”。在整個唐代以及中國歷史上，沒有哪壹位女人像薛濤那麽講究詩的“載體”――這就是成都女人的格調。這是十種不同顏色的箋，薛濤可能根據饋贈對象的不同或心情的不同，而選擇用某壹種顏色的箋來寫詩。《續博物誌》上有壹段話：“元和中，薛濤造十色箋，以寄元稹，稹於松花紙上寄詩贈濤。”兩個詩人的寄詩活動非常浪漫，薛濤把自己的詩錄在十種不同顏色的彩箋上寄給元稹，而元稹則把自己的詩用上好的松花紙抄錄，然後再寄給遠在成都的薛濤。薛濤壹生中，曾經以詩與唐代近20位著名詩人唱和過，她之所以喜歡用“十色箋”，並不是因為她對誰特別傾慕，而是因為這個成都才女有這樣的情調，換句話說，她喜歡這麽幹。
美女的產地
2003年夏天，北京《中國國家地理》雜誌的編輯到成都約稿，就餐地點選在華興街盤飧市。席間壹名編輯談起了他這個夏天對成都的感受。他說，我壹進市區就覺得街上的傘特別多，不是交警們用的傘，也不是下雨時撐的傘，而是女人們支在自行車車把上的傘，有杏黃色的，有草綠色的，有的還帶著荷葉邊。全城的女人無論年老年幼，都在自行車前頭撐壹把傘，在太陽底下像風車似的招搖而行，這個現象讓我感到很欣喜，像在酷熱的太陽底下吃了壹只冰淇淋。
站在成都的街頭仔細打望，能發現成都女人跟別的城市女人有很大差異，那就是她們像薛濤壹樣有很多小的情趣讓妳迷戀不已。最顯著的例子是女人們開的汽車，除了車的外形比較女性化、時尚化以外，妳能發現車內的裝飾很有情調。大部分的“女性汽車”裏面掛滿了布娃娃、狗熊、枕頭等等裝飾品，尤其是從車窗後面看的時候，那些或活潑、或憨厚、或頑皮的玩具除了帶給妳溫馨的感覺，也帶給妳成都女人特別調皮的感覺。妳會盯著那輛車望上半天，然後悵然若失地走掉。
美食的故鄉
成都是全國有名的美食之城，飲食文化特別發達。凡是在成都住慣了的人，壹旦離開成都到別的城市，他們最不適應的並非是氣候、居住條件等大問題，而是那張熟悉成都美食的嘴開始反抗、掙紮、咀嚼，開始懷念起成都那些牽腸掛肚的美食美味來了。這是壹張張訓練有素的嘴，它們的味覺特別發達，它們的唇舌特別敏感挑剔，它們像香煙依賴者依賴香煙那樣依賴成都吃的東西，這壹點極難改變。
成都人都生了壹張“好吃嘴”。他們寧願把收入的很大壹部分用於吃，而忽略掉其他方面的享受，這就使得成都街頭的館子成為城市的壹大奇觀。有餐飲壹條街，有小吃壹條街，沒有哪壹條街上找不到壹兩家像樣的館子。
成都人對滋味的崇尚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，上天賜予了他們壹條與眾不同的舌頭，而成都人用這條舌頭尋找中意的餐食。
成都作家潔塵寫過壹篇《何謂本能生活---以成都為例》的文章，其中最為精彩的部分當然就是寫的成都人如何吃：“我們這個聚餐會上總有壹些出差回來的人，嚷嚷著再不回來就要餓死了---因為外地沒東西可吃。這種誇張在其他城市的人眼裏看來，憤怒且匪夷所思，但在我們聽來，卻持壹種理所當然且安之若素的態度。被成都美食霸占過的胃，到哪裏都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淒惶……在成都，文人用在吃上的詞匯使用率最為頻繁的是“大汗淋漓”“酣暢淋漓”“通體舒泰”“大快朵頤”這類大開大合的詞匯。”
茶館甲天下
在成都，茶館是壹個具有家園意義的詞語，各色人等在這個隨意、開放而收費低廉的地方感受時間的流逝、生活的美好。沒有哪壹座城市的茶館有成都的茶館那麽熱鬧，沒有哪壹座城市的人有成都人那麽對茶館懷著深厚的感情。茶館是每壹個成都人夢中的家園，沒有茶館的成都將跟沒有美食的成都壹樣，會變得冷情、呆板、幹澀、焦灼。
成都人在茶館裏喝茶其實不是真喝，他們僅僅只是借助茶館這個舞臺，幹壹些別的事情。我從來沒有看見哪壹位本土作家仔細描寫過成都的茶藝，因為他們懂得成都的茶館並不是品茶的地方。壹家茶館不在乎它的茶好茶壞，只在乎它的環境，看是不是古色古香，是不是壹整天都能曬到太陽，院中是否有老樹和藤架，是不是在河邊，等等。相反，外地作家寫成都的茶館，壹開始就是茶博士胳膊上能摞多少只碗，他們站在多遠的距離用壺摻水而不溢出，盡是壹些華而不實的東西，比方說賈平凹寫悅來茶館，余傑寫大慈寺露天茶館，都是這麽幹的。這說明外地人對成都茶館的理解很不到位。要喝茶麽，在家裏壹個人泡上壹杯，慢慢品嘗，何必往茶館裏去？
只因茶館裏有聲色、有新聞、有鬧哄哄的人聲，成都人便要往茶館裏去。無非是會朋友、談生意、打麻將、看足球賽事轉播、洗腳、保健之類。壹落座，服務員就會給妳壹條熱氣騰騰的毛巾，洗完手臉，吃點果脯點心，再慢慢悠悠地談事喝茶不遲。
成都高檔茶樓和低消費茶館並存的事實，符合這個城市平民化的文化特征。這是成都人的壹大優點，正如某位作家所言：成都的富人不驕橫跋扈，窮人不自卑消沈。他們平等地坐在茶館裏，享受著這個城市帶給他們的舒適和安逸。